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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3/4/12 20:58:00

李永才(成都)

赶场,作为一种民间习俗自古有之。早在《易经·系辞下》里,就有“日中为市,致天下之民,聚天下之货,交易而退,各得其所”的记载。相传炎帝神农氏,始作集市,首创贸易。这或许是中国最早的集市贸易活动。赶场在我国南北各地有不同的称谓,在北方叫赶集,湖南、江西、福建、广东等地叫赶圩,这种民俗活动,历史悠久,传承千年,深深根植于中华民族的人文历史和农耕文明之中。在没有货币的古代,实行以物易物。“约期为市,以有易无。”道光《江北厅志》记载:“每逢赶场,摩肩接踵,塞衖填衢,以有易无,听民自便。”赶场周期一般为十天三场,也有逢单、逢双,五天、七天或十天一场的。据北魏《水经注》记载,平都(今丰都)“县有市肆,四日一会。”鱼复(今奉节)“治下有市,十日一会。”一般赶场时间多为上午,也有赶下午场,以及赶夜市的。唐代刘禹锡任职奉节,写诗描写当地夜市云:“日晚上楼招估客,轲峨大艑落帆来。”(参见《巴渝赶场史话》,《重庆*协报》,年1月31日第4版)

据西南大学教授卢华语考证,巴渝地区的乡场兴于唐宋,起初为数不多,集中在要道、水码头。到明代,数量最少的南川县有8场,最多的合川县有49场,重庆所辖27州县大约有场镇。据学者高王凌统计,到清代嘉庆前后,四川大约有左右场镇。历史上著名的场镇,地方史籍均有反映。道光《石柱地厅志》记载:西沱镇“水陆贸易,烟火繁盛,俨然一郡邑也”;光绪《永川县志》记述,松溉镇“水陆通衢,历朝旧镇,街市断续至两路口十里,贸民数百家”;光绪《垫江志》写道:“前明以来,傍滩为市,凡仕宦之莅止,商贾之出入,士民之聚散,肩摩毂击,恒络绎不绝。”(参见《巴渝赶场史话》,《重庆*协报》,年1月31日第4版)

从六十年代过来的人,心中都有一段难以忘怀的赶场往事。赶场对我来说,是那么熟悉而又陌生,熟悉的是抹不去的美好回忆,陌生的是找不到当年兴高采烈的场景。小时候我生活在涪陵永安场乡下,亲历了无数的赶场天,那个年代,赶场仿佛是一件乐此不疲的事。每隔七天时间,乡亲们就会聚集到周边几个公社所在地的场镇买东卖西,比如永安、双河、百胜,而珍溪场是我们走动得最多的地方。

记得那时的珍溪场,古朴的小镇依山傍水,典雅而清新。那里交通发达,人流频繁,是周边物资集散和出江出海的水陆码头。场镇东西向有珍溪河、渠溪河两条小溪注入长江,三面临水,可谓“风水宝地”。珍溪场始建于明代中叶,自古商贾繁荣,物埠年丰。是涪陵榨菜的主产地之一,也是榨菜生产、加工基地,被誉为涪陵榨菜第一镇。珍溪在古代曾有九宫十八庙和八景,但多数至今已不可见,仅留有万天宫、施家祠堂、宴家院子等古迹景点,施家祠堂在清朝末年曾产生过施家三代翰林,不愧为一个人杰地灵的地方。

昔日的珍溪场,建筑多为川东常见的老式民居,木檐竹壁,上盖小青瓦,平房居多,一般都是一楼一底,木板门面。那时的街面狭窄,宽不过四五米,多用青石板铺就,历经沧桑岁月,青石板路面被磨得光滑如玉,有的还留下了凹陷的凉鞋、布鞋、解放鞋的履痕。珍溪场镇地处丘陵的半山腰,上下起伏,房屋也因地形而建,主街道沿珍溪河右岸铺排开来,又依山势七弯八拐。虽说如此,这并不妨碍它成为理想的集镇。这个古老的集镇,也是附近最大的古镇,有赶场的传统,历史悠久,长盛不衰。

每逢赶场天,赶场的乡亲们都会起个大早。天刚麻麻亮,方圆十几里的村民就将几天前准备好的东西收拾停当,匆匆忙忙迈出家门。当时交通不便利,少则几里多则十几里的山路,全靠起汗(步行)完成。珍溪场周边的永义、忠峰、南沱、永安、双河公社和长江对岸焦岩的社员们,以及更远的垫江、丰都等县属的十里八乡的乡亲,小商小贩们,挑着蔬菜、背着背篓、担着粮食、拎着家禽,从四面八方潮水一样涌到这里,出售农副产品或购买自己需要的生活用品,也有只是来看热闹,找亲朋好友喝茶聊天顺便办点事的。赶场天的珍溪场,熙熙攘攘,摩肩接踵,人声鼎沸,热闹非凡,如同欢度盛大的节日一般。

记得有一次,我随母亲赶珍溪场,一大早就从梨子坪出发,翻山越岭,来到白木溪,沿着长江的流向走,一路上,阳光嘹亮,江风送爽。轻薄如纱的白雾,曼妙在江上。我们一会儿走过一片绿荫,仿佛刚泼了雨水一样浓郁;一会儿走进一片沙滩,河水低沉的冲刷声,从远处传来,让我们心旷神怡,不知不觉就到了珍溪渡口,然后坐木船渡过溪沟,就是麻柳咀街口,这里是老街最宽阔的地方。上午八九点钟,太阳都已升得老高了,集市便开始热闹起来。狭窄的老街,起伏跌宕,不同的路段区域,经销不同的货物商品。进入场镇,沿几级石阶而上,一条正街两边铺满各色店铺,这些店铺,无论是茶馆、饭馆,还是杂货铺、糖果铺,平时不赶场的日子,门前冷落,生意清淡。而一到赶场天,则早早开门,不大一会功夫,就顾客盈门,屋里屋外都是生意。

在新华书店前的街口右转进入一条小街,是卖各种农具铁器和木制品的;还有卖花鸟鱼虫、山货土产、中草药等的。卖打药的小摊贩则在一边口沫横飞地反复喊:“我的药好,好得不得了,老太婆吃了,又蹦又跳,小孩子吃了哈哈大笑,有酒泡酒,无酒泡尿,无酒无尿,可以干嚼。”

在正街的尽头向左拐,就是几家百货门市部,主要是出售布匹鞋帽、锅碗瓢盆、油盐酱醋、针头线脑、洋火洋碱、洋伞洋油、洋瓷盆子等日常生活用品的。再往里走,来到横街,这里主要是农副产品市场,远近的村民们来到这里,按传统习惯在同类或相近的物品交易区,随便找块空地,放下背篼、箩筐,摆出所带的物品便开始交易。粮食市场主要交易品种多为大米、玉米、小麦、红苕、洋芋、花生等,那年头,粮食产量不高,好多家庭的粮食不够吃,稍有富裕的就卖点粮食换成现钱,好在散场时去食品站割两斤下市肉回去打个牙祭。

最热闹的当数禽类市场,鸡鸭鹅被捆绑着双脚趴在地上,这些家禽一经掂量捉放,就会放声尖叫,即使放在箩筐里的鸡、鸭、鹅,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,引来无数小孩儿好奇的目光,总想上去抚摸。禽蛋市场紧随其后,街沿两边摆满了鸡、鸭、鹅蛋。乡亲们把平常都舍不得吃的禽蛋积累起来,在这里叫卖,为的是换取一些油盐酱醋钱。种子市场位于高水井附近,出售的多为蔬菜种子和南瓜秧、辣椒秧等秧苗。若是种子,多半装在不同的布袋里,按斤两论价出售,各种秧苗一般是按“根”或“把”卖。

枯水季节,沿江沙滩就成了猪市坝,乡亲们把不同层次的猪儿带到这里交易,有奶猪儿(幼猪仔)、半大猪,也有架子猪(快养肥的),出栏的肥猪一般不在这里卖,而是送到食品站去宰杀。那时的猪肉基本上是由公社食品站统一屠宰售卖,农民是不敢随便私屠乱宰的。食品站在供销社的旁边,沿江边是一排猪肉摊,一米多高的木架上,几把铁钩把剖成两半的猪肉和计量的称吊起来,两根条凳上放上一块结实的木板便成了案桌。卖猪肉的生意最红火,经常被围得水泄不通,人多肉少,大家一个劲地拼命往前挤,靠后的则扯着嗓子喊所要猪肉的部位和重量,在那个缺少油荤的年代,膘肥肉满的保肋肉最抢手,其次才是前夹或五花肉,二刀肉是最不上眼的,因为没油水。

在街头巷尾的空地上,赶场天还能看见掏耳朵的、算八字看流年的、拔牙补牙的、拔火罐的、地摊上卖《小兵张嘎》《鸡毛信》《南征北战》等连环画的。兜售祖传秘方的江湖郎中在那儿口若悬河,声称包治百病,林林总总,无奇不有,典型一幅活生生的市井民俗画。最有意思的是场边那几担理发挑子,就像俗话说的:剃头挑子,一头热。来“剪脑壳”的,多是附近乡里人,小孩一般理个“一匹瓦”,老头则剃成“白沙”,理得又快收费又便宜,很对贫下中农的胃口。理完发,大多要在挑子一头盆子里清洗一下,水是挑子上的小火炉烧热的,一盆水不知要洗多少个脑壳。

逛完几条主街,已临近中午,场上几家饭馆、茶馆,此刻已是座无虚席,喝茶的几乎是清一色上了年纪的乡亲。他们多属茶馆的老主顾,赶场天到茶馆来,花几毛钱,泡上一碗沱茶或花茶,摆家常,吹壳子,悠闲自在地打发流水光阴。他们或打长牌,或吧嗒叶子烟,也有黙然地坐在那里,望着川流不息的红男绿女发呆的。

那家挂着百汇老酒牌子的酒馆,此时也是人声鼎沸。刚刚出笼的“扣碗”腾起一股热气,墙角的泡菜坛子,映着红亮亮的阳光。赶完场的乡亲们,有钱的纷纷前来过酒瘾,他们齐聚一堂,各自打上一碗老白干,再买上一碟花生米或几块豆腐干下酒。待几口酒下肚,话匣子就打开了,酒逢知己千杯少,添酒的老板忙得不亦乐乎。隔壁那家小饭店门前,左右两边煤灶上各有一口大铁锅,翻着滚滚热浪。一口锅里盛的是雪白的豆花,另一口锅里是翻滚的杂碎汤,满街都弥漫着扑鼻的肉香。店里古铜色的方桌长凳,结实厚重,油光水滑,看上去已有些年成了。一个跑堂倌儿站在门前招揽生意,大声武气地不断吆喝:“河水豆花,杂碎汤,好吃得很呢。”我们小时候赶场,口袋没有半毛钱,从这些饭馆门口悻悻地走过,看见有钱人在里面“过午”(吃午饭),长流的青口水只好往肚里咽。其实那时赶场,就是希望去吃一个两分钱的熨斗糕,或者吃一碗香喷喷的麻辣小面。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这是镌刻在我脑海里关于童年最美好的印记。

眼看日头渐渐偏西了,赶场的人们大多买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,纷纷开始打道回府;小商小贩们也忙着收拾货物,喜滋滋地数着钞票,盘算着来日又该转战到哪个乡场。

赶场,一种从远古走来的传统习俗,在珍溪场这一方天地,源远流长,历久弥新,仍保持着浓郁的乡土气息和醇厚的市井民风,承载着乡亲们的小资生活和美好愿景。故乡的赶场天,是一种情怀,一种乡愁,一种铭心刻骨的记忆。那情那景,像一种久违的温暖,总是萦绕于心。

李永才(.1~),重庆涪陵人,现居成都。北京大学公共管理硕士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。成都文学院签约作家。成都市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。《四川诗歌》执行主编。作品见诸于《诗刊》《星星》《扬子江诗刊》《诗选刊》《绿风》《诗歌月刊》《诗林》《诗潮》《诗江南》《延河》《红岩》《山花》《青春》《青年作家》《休斯敦诗苑》《诗天空》《21stCenturyChinesepoetry》《当代国际汉诗》《人民日报》《文艺报》等三百余种刊物,作品在全国诗歌大赛中获得多种奖项,并入选《中国年度诗歌精选》《中国年度诗歌排行榜》《汉英双语年度诗歌选》《中国年度优秀诗歌》等数十种选本。出版诗集《故乡的方向》《城市器物》《空白的色彩》《教堂的手》《灵*的牧场》《南方的太阳鸟》等多部。领衔主编《四川诗歌地理》《中国诗歌版图》《年四川诗歌年鉴》等诗选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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