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家的厨房——我们那儿又叫作灶屋。火与土的组合,十分接地气,弥漫着烟火气息。也不过二十来年的历史,它陈旧而简陋,灰白的墙面亦变得斑驳,写着几许沧桑。推开门,依然一眼看见顺着墙根一字儿排开的坛子,大的小的,红瓦坛,或陶瓷坛,我在外漂泊,它们在这安静的角落,亦被时光留下了浓浓的痕迹,灰尘朴朴,几乎被遗忘了。
窗外,总是摇曳着栀子碧绿的枝叶,从未老去,越来越繁茂。每次岁末回来,想象着栀花的洁白清芬,如同佳人倚于窗前,窗棂也被染得透香。漫长的夏天,就不再只是人间烟火,而有了诗情与画意。
和栀花一样动人的,是那些坛子里的秘密味道。大大小小的坛子约有十来只,它们一律做工粗糙,其貌不扬,却又显得热闹,兴旺,透着一股农家的大俗之气。从来不需要珍藏,可是它们都是结实。祖母用毕生的勤劳和热情把它们变作了我们对于美食最好的惦记,将美好的想象力和对生活的向往,也一并传给了我们。
坛子大小高低排列,各有用途。最常用的一定是泡菜坛子,又高又大体格出众,一看就是主角。满满的一坛,打开便扑来一股清冽酸香之气,好爽!内容更是丰富,时令菜蔬大多可以制作成泡菜,要不都对不起那满园的菜蔬,和这些个大坛子。豇豆、黄瓜、苦瓜、辣椒、生姜、青菜,各色萝卜,无菜不能泡,坛子里红红绿绿,好像把整个菜园子都吞进来了。
清晨总会有一碗泡菜下稀饭,狠狠拌上熟油辣椒,又酸又辣。泡了不知多少时候的青菜,暗绿酸爽,吃时需要勇气,但与泡红椒,泡姜切碎后煮酸菜鱼,则多了几分绵长平和,成了桌上的宠儿。祖母牙不大好,不怎么吃泡菜,但是泡菜坛子从未闲置,她殷勤地侍弄着,从不怠慢,日子里事儿太多,可哪怕是对一件小事,她也是认真细致,不会敷衍。这样的态度,也落到了一只只坛子上。
祖母有一手的绝活,那个年代出来的女人,真的超懂生活。除了做泡菜,她还会将萝卜,菜头等切片晾去水分,码上盐,封进坛子里,吃时或拌,或炒,或蒸肉,或烧汤,都有一种纯纯的干香。
春日的蒜苔,夏秋的辣椒,阿婆都有办法令它们保鲜,几个月后还可以吃到。大约是晾得半干便装坛,隔些时候抓来炒肉,微焉,依然青绿,比起收获时的新鲜,又多了发酵后产生的乳酸香气,别有风味,让人觉得好神奇啊。对孩子们来说,世上最大的神奇,就是好吃的东西,怎么能这么好吃呢?!
干菜与半干菜一装便是一坛,两坛,祖母还要做佐餐与炒菜皆宜的豆豉,辣椒酱,它们是家常菜最好的伴侣。我记得,阿婆常常在夏天煮黄豆,在日头下几收几晒,长起白毛,发酵后做成豆豉。秋天新收的红艳艳的朝天椒,加生姜,花椒剁得细碎,那味儿远远地便呛人,祖母一边咳着,一边忙活,像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战斗。
阿婆把豆豉,辣椒酱一坛一坛地装好,夏天过去了,秋天也快结束了,可是生活的滋味却越来越长了。烧一锅芋儿鸭,鸭肥芋嫩,汤色红亮,乌黑的豆豉蹦出来,调皮得很。院子里树叶落着,屋里的人新毛衣上了身,大家有说有笑。墙边的坛子仍在沉睡,土气得很,但它们无一不是身怀绝技。
还有一只坛子是专门用来泡制咸鸭蛋的,阿婆泡的咸鸭蛋,连蛋壳都是红亮亮的,据说加了一味中草药。咸鸭蛋煮熟剖两半,黄白相间,蛋黄翻沙溢出红油,让人直流口水。春天请别人帮忙插秧,半午照旧煮咸鸭蛋,拎上茶水去招呼人吃。我跟在阿婆身后,田间秧色青青,人们品尝着她的手艺,赞不绝口,阿婆脸上的笑,像千丝菊,喜气洋洋地展开,再也收不拢了。
阿婆还做醪糟。我只见过她煮糯米,一大锅白花花的米,在乌黑的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。过些时日,就有了喷香好吃的醪糟。那只坛子比较秀气,不像五大三粗的泡菜坛子。它被郑重在放在高桌上,更显得端庄起来,也许她认为这样就安全了?
有一次独自在家,我搬了条高板凳站上去,一碗碗舀来吃。武松称十八碗不过岗,我不记得吃了多少,后来醉了,头重脚轻,才慌忙住手。谁也不敢告诉,半天才缓过神来,一想起便偷偷乐,小时候,一定少不了干坏事的。
那一只只坛子,像一个个宝物。儿时我总好奇,总是悄悄揭开坛盖,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。泡菜与泡鸭蛋的坛沿都掺了水,打开盖子再放下去时,就咕嘟嘟地冒气泡,像在嘀咕些什么。泡鸭蛋的坛子里,可以看见数不清的鸭蛋,用手去抓时,却并不容易,它们一个个都滑溜地跑开了。
再来,像检阅似地把一只只坛子打开,心里充满了好奇。辣椒酱的气味一定最凛冽,只需鼻子便可辨识;借着微光可以看见黑暗中黝黑发亮的豆豉,它也在凝视着你;萝卜干横竖抓一把丢进嘴里,脆嘣嘣的有点儿咸……
暑天的时候,去塘边摘些鲜荷叶,覆在坛子上。祖母说避邪,生凉,泡菜不坏。外面烈日下栀子花妖娆地绽放,满树洁白,花苞都香透了。祖母的蓝布衣襟上别着一朵栀花,屋里屋外地忙着,香气也跟着她进了屋。我突然想,可不可以将那些栀子花也装进坛子里保存呢?
祖母去世的时候,坛子上的荷叶渐渐枯萎了,平时少言语的祖父插了一瓶栀子花放在她的床头。又一个收获的季节快开始了,那个秋天,她终于不再忙碌,属于她的生活,被封存起来了。
坛子,一只只渐渐空了。它们陈列的位置几乎都没变过,母亲只用一只坛子做泡菜,其它的都成了摆设,或更像,一种无声的怀念。对于祖母来说,也许那些普普通通的坛子,就是她的一生一世。
物是,人非,从前的时光,已经老了,而新的生活里,仍旧是柴米油盐,细水流长,时光从来不会带走一切。这让人欢喜,有时却也微微惆怅,恍惚间,栀花香飘了来,泡菜的味道散开来,是谁在泛黄的时光里,打开了一口老坛?让人想要落泪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