拿起DV的农村女人:
有意义的人生才刚刚开始
桌子上是满眼还没有做完的数学题,别人早就做完了,她还差得远。越焦急越大脑空白,急得受不了,她就醒了。以前,邵玉珍经常做这样的梦,梦里的同学可以做她的孙子孙女了。
邵玉珍是“新中国的同龄人,和新中国一起长大”,家在北京顺义沙子营,从前是“一辈子在土里刨食”的农民。
命运转折点发生在年,她开始和一群搞电影的年轻人混在一起,开始学习拍DV。
一旦拿起DV,邵玉珍再也不肯把它放下。“我舍不得放弃刚刚开始有意义的人生”,她在年的日记里写道。
一
开口说话的机会
邵玉珍是个热心人,爱聊天,端着DV也没耽误她说话。村里两口子吵架了,她出声劝架;邻村的老头走错路了,她大声喊人掉头;对面来了熟人,她就停下和人闲聊。
和村民闲聊够了,邵玉珍会掏出DV里的数据卡,把素材导入剪辑软件,最终制作成纪录片。这些话从郊区传到北京城,到全国,还被翻译成英文传到国外去。邵玉珍很欢喜,“人活到这个岁数,说话有人听是一件幸事”。
邵玉珍(右)和娘家的婶婶
年,邵玉珍得来了“好不容易得到,不想再失去的说话机会”。国庆节的一天,邻居家婶子的女儿鼓动她报名“村民影像计划”。
那是一项颇有点实验性质的计划:把摄像机交给十位从来没有摸过拍摄机器的村民,让他们拍出自己村子的纪录片。邵玉珍对纪录片一无所知,甚至不知道DV和相机的区别。但她心动了。
邵玉珍第一台DV,由草场地提供,现已“退休”
以前的邵玉珍感觉自己活在一个混沌的世界中,老想把事情整明白。她有一肚子的话,就是说不出来,不知道该怎么说。有了DV后,她“眼前一亮”,找到了说话的方式。
“这是邻居儿子的婚礼,这是同学聚会,这是村里的文艺演出,这是我们村的模范教师”。这些内容不是为了拿出去展示,单纯做出来给村民的,为了留下纪念。
常常有村民找到邵玉珍,想让她拍拍他们的生活。刻成盘,往电视上一放,就得意得很。邵玉珍觉得自己是被需要的,“这些平平常常的人,这点最低的愿望,就是我拍下去的动力”。
她把觉得应当被看见和记住的村民日常都拍了下来。这些镜头的背后蕴藏着朴素的情感:
她拍摄80岁老太太的寿辰,成为老太太在世的永久纪念,她说“这是功德无量的好事”;
她拍摄村民种地,西瓜大棚遭遇天灾,说“这是记录种地的艰辛和丰收的喜悦”;
她拍摄汶川地震时村民捐款,说“这是宣传好人好事”;
她拍摄村里老人的丧事,把后代的孝顺记录下来,说“这是被他们对老人的真情感染”;
她拍摄退休的老教师,说“他桃李满天下,却没人记录”。
邵玉珍拿出刻录的光碟,电视上放的是记录村里小学教师的影像
DV改变了邵玉珍在村里的角色,她有了不少新朋友。关联才是其中之一,他是沙子营墓地“天堂”的看守员。16年前,邵玉珍拍下了他对镜头的戒备,“照着玩儿?没那回事,指不定整我们呢”。年,关联才变了,他走到她的镜头面前,直呼她“身边记者”。
在沙子营老百姓的眼里,记者要报道村里的新鲜事。有人在地里发现一个四斤二两的大蘑菇,抱着大蘑菇就去找“咱们村的记者”。果园里发现飞来一大群不知名字的鸟,村民也跑到邵玉珍家里去喊她拍下来。
但有些事情,不会因为手里多了一个DV就有所改变。
有村民找邵玉珍诉说对村里的抱怨,邵玉珍拍了下来,但她也只能帮助他们排泄内心的苦闷。有一次,她和修暖气师傅聊天,同情对方的医疗事故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,可是她帮不了他,“我唯一能做的也就是记录。我征求了他的意见,把他说的话录了下来。”
这些年实践下来,邵玉珍重新认识了手上的DV。“这只不过是一次活动,不要指望它能解决农村所有问题”。
二
不做一个本分的农村女性
邵玉珍有极强的自尊心。
有一次参加活动,一位老师当着大家伙的面说,村民作者们并不关心内容,只是为了免费出来玩,回去可以和邻里炫耀。
邵玉珍气愤极了,觉得受到了极大的人格侮辱:“我们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农民,可我们决不会卑贱到靠拿你们那点可怜的施舍,用来炫耀自己。”
“我是个女人,是个不出众的女人,我没有女人的姿色,身材矮小,相貌一般。我不聪明,又生不逢时,出生在普通的农村,女人的优越感我一点没有。但我从小拧得很,心里总有一种意识,渴望自己能有一个光明前途的人生。女人要自立自强,女人要有独立人格。”她说。
邵玉珍站在弟弟家大门口
小时候起,妹妹邵玉琴就是“听着姐姐的召唤,上刀山下火海”。她记得跟着姐姐凌晨三点去五里地以外的水渠里捡树枝,背着篓子来回跑三趟天都没亮。
无人的荒郊野外连树影子都令人害怕,听说还吊死过人。妹妹吓得一身汗,但是姐姐不怕。“胆儿大”、“厉害”、“要强”,姐姐就是妈妈的化身。
邵玉珍的妈妈是那种“争强好胜地要把日子过好”的人,她常把“冷了迎风站,饿了挺肚行”挂在嘴边教人要有做人的骨气。邵玉珍常常盯着屋檐下的燕子窝,她看着大燕子把采撷的食物一口口嘴对嘴送到小燕子的嘴里,之后又赶紧飞出去再采食时,就想起妈妈。
可是这样一个能干的妈妈,却一辈子恪守着三从四德,重复着姥姥的命运。父亲则自私、窝囊,“在饥饿的年代里,他想的是如何填饱自己的肚子。”
邵玉珍为父母扫墓
在墓地拍摄一家人扫墓
邵玉珍想打破命运循环的怪圈,她曾经三次想离开出生的望渠村。
第一次是年,在顺义县城的牛栏山中学临近毕业的时候,她梦想着出去当老师。可是因时代变更,她没能顺利毕业。第二次是年,她顺应时代号召,回乡务农,想把自己练就成“新型农民”再走出去。但那时候人情比努力更有用,家里关系不够硬,邵玉珍没能出去。第三次是年,她相亲结识了当时还在当兵的丈夫。她想,如果丈夫留在部队,也许就可以带着她离开。但是随着丈夫退伍回乡转业,邵玉珍再一次被好运抛下。
婚后,一切似乎又回到了起点。她育有一儿一女,夏天种地,冬天打莲,年复一年的耕作终于把孩子养大。
人到中年,邵玉珍那股子要证明自己的劲儿还按在胸口,种地时手不闲着,脑子在胡思乱想,数不清多少次被做不完题的梦惊醒。
邵玉珍的丈夫
直到拿起DV,“该如何度过屈指可数的岁月”总算是有了答案。
那时邵玉珍已经55岁了,她必须付出许多代价:频繁地往返家和工作室,这两者之间隔着三个小时左右公交车程;常常无暇顾及田地,心里觉得愧对丈夫;儿媳对她的“不务正业”,没时间带孙子充满了埋怨……
她做不到放下DV,几天没拿DV就觉得难受,看到没有记录的事情就特后悔,她甚至不知道不再拍DV她还能做什么,“就像玩游戏一样上瘾”。她没法再做回一个本分的农村妇女了。
邵玉珍用手机看草场地工作坊的录音整理
三
镜头对镜头,
有来无往非礼也
“电视台又来采访啦?”村民来家里找邵玉珍,想去看看好姐妹拍自己跳大鼓的片子。这本来是很日常的场景,但邵玉珍为了那句“电视台又来采访啦?”生气,“我很不自然,我反对你们摆弄我”。
在此之前,她已经被迫对着镜头说了很多不想说的话,也被指挥按照电视台的要求反复摆姿势作秀,“那天太烦了,可能小伙子说话温柔,我就把气都撒了出来”。
邵玉珍上《半边天》节目
有一回,电视台拍摄邵玉珍拍DV,要求她的镜头对着水渠拍。但邵玉珍“不听话”,把镜头对准记者。摄像问她:“您干吗对着我拍,我的机器比您大”。邵玉珍怼回去:“大也没关系,我就跟你对着干了这回!”
在邵玉珍看来,这叫“有来无往非礼也”,“他们在拿我耍着玩,我也有一套对付他们的办法。”
他们要求邵玉珍对着镜头摆拍,按照写好的台词教邵玉珍和村民怎么撒谎。虽然没有上过一天新闻课,邵玉珍也知道摆拍就是虚假的表演。她讨厌按照指挥表演动作,讨厌被设计好的主题套话。
除了这些,邵玉珍更厌恶很多媒体居高临下,瞧不起她的态度。“55岁农家女想拍纪录片“,有一次邵玉珍看到某日报的这个标题,心里泛起一种被人嘲笑的感觉。
还有一次,一个地方电视台带着命题作文找到邵玉珍。她当场拒绝,电视台记者硬闯进了她的家里,殷勤地帮她干活,一边帮忙一边采访。
采访完之后,电视台的记者就和她断绝了关系,不归还她的短片素材,不接她的电话,节目播出了也不告诉她。
这样的情况不止一次,在一封给另一电视台记者的邮件里,邵玉珍写道:“我自认为对你不薄,把你们当做客人,张罗着饭菜。最紧要的农活推给我的丈夫,来全力配合你们拍摄,而最终的结果则是我没有看到我在电视上的任何形象。我们的权利是平等的,你们拍我,播我,应该有我的知情权,为什么这一点权利都不给我?我很无奈,又被你们耍了。”
多年来,邵玉珍总结出一个经验,凡是坐公交车来的,都是好记者。“这样的记者对我是尊重的,是愿意认真听我说的,我和他们是平等的。”遇到融入她生活而非来去匆匆的采访时,她才愿意把自己的一切都表现出来,和记者掏心窝子。
她会拿出儿子儿媳的婚房给他们住,收拾干净屋子,铺好床。看着他们吃着她做的饭,心里很美。有一回,一位记者住了几天临走前要给她钱。邵玉珍生气了,“你以为我是开店的呢?”
采访期间最后一顿饭,邵玉珍自己包饺子
她记得河北电视台的几个记者。他们是在实习的小孩。她体谅他们工作的不容易。她也记得传媒大学的几个孩子,为了拍毕业作品来家里住了一个月,他们帮助她修电脑,告诉她最新的拍摄技术。她喜欢那些给她带来新鲜感的年轻人,就像曾经教她拍DV的那帮孩子一样。
图文调反唱唱
内容编辑程渔亮